1，

我还在手忙脚乱地铺展布，门铃声突然急不可耐地响起，一声一声间隔局促，向我宣告：乔越来了。

“我跟你说过几次了，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用塑料袋了啊？拜托，你卖的是珠宝好么！”乔越一进门，就嫌弃地看着桌上一堆还没来得及收的袋子。“你好烦！我去弄个袋子，印个logo，打个蝴蝶结，然后多卖你几千块钱好么！”我一边迅速地把袋子收到柜子里，一边不耐烦地回击。“做marketing当然是这样啊！你卖的是珠宝，是奢侈品，奢侈品最重要的是什么？是感觉，是体验！”乔越继续唠叨。我一摆手：“行了，不用给我上市场营销！要服务和体验请去专柜，我只管货源正品质好价格低。”“这话你跟我说说可以，等会千万不要跟她说，”乔越一脸严肃，“我可是把你吹得特别专业特别高大上，不要到时候你露怯低到菜场里。”“知道了，亲爱的，”我拿出抽屉里早就准备好的几个高档首饰盒和纸袋，“你看，给少奶奶的东西，全都按你的指示准备好了。不会给你丢脸的！”

乔越介绍了一个大客户给我，她的堂妹，乔依，有钱人家少奶奶。我兴高采烈加了她朋友圈，果然每条都是买买买、旅游旅游旅游、包包包、鞋鞋鞋、表表表。在我跟她普及了两个月香奈儿的首饰都不是真珠宝，淘宝货和她的正品耳环品质相差无几后，她提出要来我这里看看。我礼貌谦虚地说：“非常欢迎，不过我的工作室还在筹备阶段，目前店面还没定，只能来我家看货，那珠宝呈设和灯光效果肯定是比不上店面的，希望你不要介意。”乔依嗲嗲地说：“没关系啦。”

我兴奋地摇乔越胳膊：“你堂妹是不是真会买？我要不要去多拿点贵宝石来？她喜欢什么？红？绿？蓝？”乔越非常无奈地叹气：“大姐，我真不知道。我跟你好歹上下铺睡了4年，跟她只是名义上的亲戚而已。”我吐吐舌头：“还不是你们这群亲戚势利？以前人家家境差不爱搭理人家，现在人家女儿翻身嫁富二代了，上海别墅都买好了，想跟着沾光还来得及啊？”

乔越杏目圆瞪：“谁想跟着她沾光？老娘闯荡江湖凭的是本事！开玩笑，眼红她？眼红什么啊？眼红她带球上位，在富二代一票女朋友里成功晋级做大房？”不过想想又摇头叹气，“不过那些三姑六婆是真势利，前倨后恭，我每年回家都看不下去。世态人情啊！”

2，

我整理完毕，左看右看，一张桌子满满当当，是我全部的家底。每一样都是自己精心挑出来的，现在铺成出来，还是颇为壮观。乔越满意地看着我最近进的那几块红蓝宝裸石：“看来这次你还真是下血本进了点好货啊！你家老曹又要吃方便面了吧？我早跟你说过卖珍珠是没出息的，看来你还是听进去了啊。”正在我准备反驳几句时，门铃响起。

乔依盈盈袅袅站在门口，粉针织、长白裙，手里提着一个蛋糕，笑容温暖：“Vivian姐，你好，第一次上门不知道带什么，看到你朋友圈里提过你女儿爱吃蛋糕，就带了一个过来。”我受宠若惊，嘴里说：“那怎么好意思呢？”一边看向乔越，心里疑惑：怎么同一个姓的堂姐妹，做人水平可以差那么多呢？

乔越白了我一眼，然后不自然地和乔依打了招呼，乔依笑着喊了一声“姐”，没有看出半分生疏。她夸赞了我家的装修，称赞了我朋友圈里女儿的照片，和我讨论了一下美容保养，然后目光移到我的桌子上，欣喜而真诚地称赞：“哇，好漂亮啊！Vivian姐你真能干，怪不得越越姐老是夸你呢！给我好好讲讲吧，我对珠宝真是懂得不多。”不知不觉间，她的手已经自然地挎住了我。而我竟然没有半分不适。

厉害角色！怪不得嫁了富二代。我微笑着向她姐乔越点头致意。

3，

我花了将近两个小时，为乔依介绍了桌上那堆珍珠、碧玺、红宝石、蓝宝石、祖母绿。从产地、品质判别、价值、设计理念到背后的一些故事。我口干舌燥，却越讲越兴奋，因为乔依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听众。

人有一些爱好之后，免不了，就会好为人师，其实也是想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别人。可惜的是，长久以来一直没人和我分享。

我老公老曹，典型直男，无论衣服首饰包还是鞋，问他永远三句话——“好看。”“多少钱？”“你喜欢就买。”以乔越为首的这群女人，根本不会等你把话说完，“叽叽喳喳”插嘴问：“那我上次在卡地亚看的那个，怎么样？”我本金不够多，囤不了多少贵珠宝，以做珍珠为主，于是顾客们提的问题一般都是：“海水珍珠会不会发黄啊？”“为什么你比诸暨卖的贵那么多啊？”然后半信半疑看着你：“真的么？”只有乔依不同，她懂得聆听，在你告一段落时，恰到好处地提一个问题，让你明白她刚才听得多认真，她也聪明地抓住了重心，然后你还可以在另外一个方面多谈一点。

这一种酣畅，让我快乐地将乔依瞬间引为知己，即使她最后只买了两条珍珠项链，我也没有半点不快。况且她话也说得漂亮：“Vivian姐，这些戒指和项链的照片我拿回去给我老公看看。他帮忙挑了东西，就正好趁机放放他的血。自己的私房钱么，买一点日常可以随便戴的，你说对不对？”我点头称是，非常拜服。谁料乔依转身把其中一根项链给乔越戴上了：“姐，送一个小东西给你。你别推，小时候每年过春节，你都特地留点新的铅笔蜡笔给我，我都记着的。我们在老家走动不多，现在都在上海，以后也可以多来往来往，对吧？”

乔依试这条项链的时候，乔越确实多看了几眼。我还想着今年乔越过生日送给她，没料到被抢先一步。

4，

我气冲冲打电话给乔越：“快点出来请我吃饭！”乔越轻声细语：“我还在加班，就约我公司旁边吧，再过两个小时，我等下电话你。”我不爽：“周末还加班？怪不得你三十几岁还没嫁出去。”乔越继续用专业而悦耳的声音说：“我现在不能骂人，你稍等，等下我来揭你的皮。”

见面时就我正在吃冷饮，乔越把风衣一脱包一甩，一屁股坐在我对面，颇有些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的气势。“说说吧，今天怎么了？”她斜着眼瞪我。我叹口气：“我今天刚给孩子早教班交了快两万块钱，然后一群八婆在那里讨论幼儿园和学区房，听得我郁闷死了，赶快把孩子丢给老曹自己出来散散心。”乔越说：“老曹真不错，奶爸中的战斗机。”我苦笑：“我现在不要战斗机，我要印钞机！”“行了行了，”乔越笑起来，“别得了便宜又卖乖。你还记得当年你结婚前跟我说什么了？说你这种人，不指望大富大贵，就希望找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，从一而终白头到老。”我意兴阑珊地戳着冰激凌：“记得啊，但当时不是没有生碎钞机么？所以我现在自力更生，努力卖珍珠赚外快啊。”

乔越笑着的时候，眼角鱼尾纹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。加了一天班，脸上妆浮了起来，眼袋耷拉，是岁月流逝后的疲惫。我望着她，仿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
记得上学时，我就跟老曹天天腻歪，人生的理想无非是按部就班找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，老公孩子热炕头，平安美满；乔越的志愿是要周游世界，做一个金光闪闪的女强人，择偶目标是找个比她更强的宇宙精英。岁月无情，但总算满足了我们最初的梦想。如今我在屎尿屁的生活泥潭里越陷越深，为生计奔波；而她则在女强人的路上渐行渐远，成为齐天大剩。即使得到了想要的人生，但似乎总与我们当初设想的，有些不一样。

“对了，你那个堂妹，乔依，”为了驱赶心中的低落，我找了一个八卦聊，“问我买大牌A货。她是不是真的是少奶奶啊？”

5，

乔依来过我家后，一连两周，并没有音讯。就在我以为少奶奶对我没有兴趣之时，她忽然微信上找我，问我是不是有货源可以搞到一些大牌首饰的A货。“是不是真的和专柜一样？”她问，“有没有那种可以去专柜验货的品质？”

“你帮她拿了？”乔越问。“没有，你知道我不做这个的，”我回答，“不过帮她介绍了个放心的熟人。”“能做到一模一样专柜验货？”乔越好奇。“能啊，连包装盒都一样，你要不要？”我笑问。乔越的眼神一瞬间充满了欲望的火焰，随后又淡下来：“算了，我没那么虚荣。品牌最大的功能是区分人，没到那个消费层次何必挤进去？”我反驳：“现在不是有句话很红？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，假装到底或许就成真了呢？”乔越沉思片刻，忽然问：“所以你觉得乔依是假装在做少奶奶？”

我摇摇头：“那可不好说。你是她亲戚，她是不是真的嫁了富二代你不知道么？”“婚礼我们是去了，非常风光，但是不是真的领过结婚证，我就不知道了，”乔越沉吟，“女儿是去美国生的，生完回来，富二代买了套房子给乔依和我三叔三婶，但房产证上名字是谁的，也不清楚。”“但人家也没有必要三天两头公示结婚证和房产证吧，”我说。“那当然，”乔越点头，忽然反应过来，“一开始不是你在说她那个少奶奶是假装的么？！”

我急忙撇清：“我可没说过。我只是说她找我买名牌A货。当然了，每个人消费观不一样，或许在她那个圈子里，配这些名牌包鞋和首饰都是必须的，但她自己不喜欢这种消费习惯，所以真的假的混着用，也是有的。”“靠，”阴谋论爱好者乔越骂一句脏话，“还是自己挣钱舒坦，嫁个豪门还那么费脑子。”

6，

仿佛是知道了我和乔越在背后嚼舌根，接着的那个周末，乔依就邀请乔越去她家。乔越推辞不过，把我一齐拖下水。于是乔依打电话给我，真诚邀请我和老曹带孩子一起去。

“去就去，”我晚上一边拍爽肤水一边对老曹说，“开开眼界看有钱人都住什么地方。”老曹明显不想去：“你跟人家又不熟，干吗要去？”我取笑他：“你是不是想到要和富二代社交特别紧张啊？怕人家谈香车别墅你插不上话？”老曹愤愤看我一眼：“你现在越来越肤浅了。”我知道又踩他心里那根神经了，只好陪笑：“好了好了，去吧。少奶奶家里也有个一岁多的女儿，跟玉米差不多大，可以一起玩一玩。”“玩得到一块去么？”老曹咕哝，“回来后又要生闷气，人家孩子要什么有什么，凭什么玉米就没有。”我把爽肤水瓶子一放：“那我也没说错啊。我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，粗茶淡饭过普通日子，但不能亏待孩子啊！”“我们怎么就亏待孩子了？不是力所能及给她最好的了么？”老曹分辩。

“就我们对口那个民工学校？还有四年玉米就要上学了！”“对口那个小学又怎么了？我们小时候上什么早教住什么学区房了么？不是照样好好地考大学了？”“现在和过去能一样么？现在这个时代，孩子间的阶层从幼儿园就开始划分了。”“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，那一开始就不要找寒门，也去嫁个富二代当少奶奶好了啊！”“我说要当少奶奶了么？我就想大家奋斗一下过更好的日子而已啊！我下了班还顶风顶雨跑客户，卖卖首饰，你一个大男人就只会在家里待着么？！”

话赶话说出来，我便懊悔了。这对老曹是不公平的。前半年，他每天下班就出门开专车，别人是为了赶时髦约炮，他是为了贴补家用。单位里早上7点半到岗，他6点半就要出门，晚上开车直到凌晨才回。开了半年多，有风声说要整顿公务员打第二份工，才惶恐停下来，人已经瘦脱了一圈。毕业时候的铁饭碗，现在已是一份鸡肋。

人生多艰难。可有谁不艰难么？我怀孕、保胎，错过了升职，已育妇女再也没有力气和刚出校门的小年轻们拼加班；乔越一路狂奔，表面是女强人的风光，但也有人生凄惶的时刻。上周她发朋友圈，新闻链接是中国政府不允许未婚女性冷冻卵子，她自嘲破碎人生最后一个幻想。我只好说你去美国做，顺便钓个外国小鲜肉。你看，她到底也过了玛丽苏追求霸道总裁的年纪，只能消费小鲜肉了。

难道我辈自强不息了那么久，其实还真不如乔依这样，早早知道自己要什么，努力修成一个少奶奶么？

7，

周日，老曹开车，从上海的西北角开到市中心接了乔越，再一路开到西南角。乔依家并不在几千万上亿的高档别墅区里，但漂亮的联排中，一众宝马奔驰间，桑塔纳停下后还是有些扎眼。乔越牵着玉米，我挎着老曹，八卦而又忐忑地摁响了乔依家的门铃。

“你们好快啊！”乔依今天穿了一套粉嫩的运动衫裤，非常居家，马尾辫高高扎起，年轻得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。我介绍老曹玉米，乔依介绍她父母，乔越和她三叔三婶寒暄，乱哄哄一群人相互寒暄逗弄孩子，终于最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。

这个联排是完全西式的结构，一层厨房饭厅还有两个客厅，卧室统统在楼上。两个客厅完全是外国人的习俗，一个是招待客人的living room，一个是家人团聚的family room。但中国人太少会摆两套沙发在家里，乔依家虽然是全套的北欧家具，但familyroom还是改成了孩子的玩具房，堆了一地色彩鲜艳的进口玩具。玉米一眼看到，立刻就从老曹怀里挣脱，扑了进去，贪婪地拿起这个摔了那个。老曹面色沉着，依旧微笑，但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。这次不用我强调，他也知道，玉米确实更喜欢大房子和新玩具。

保姆抱了乔依女儿小糯糯出来。小小的人儿穿着只能干洗的公主裙，粉雕玉琢，煞是可爱，只是脸颊有两片疹子。“湿疹还没好么？照理说一岁多就不怎么容易起湿疹了，”我随口说。“这是湿疹么？不是吧，”乔依犹豫地看着三婶，“前两天还没有吧？”“那是不是这两天吃什么过敏了？”我继续热心着。“这两天吃什么了？”乔依转身问保姆。我心下恍然，大户人家的少奶奶，果然是不用自己操心孩子的。

乔越和三叔三婶在客厅用家乡话聊家常，我和老曹还有乔依和保姆在玩具房陪孩子游戏。一岁多的孩子还不会互动，各自占据一个角落拨弄着玩具，而我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乔依聊着。但奇怪的是竟然一直有话聊，并且老曹还能偶尔插几句嘴，想来是乔依这个女主人牵引得当。

正说着，忽然门口一阵动静，对话里夹杂着开门关门的乒乓声。乔依忙把手上玩具一放，笑着说：“我老公回来了。”小碎步赶了出去。我和老曹对望一眼，抱起玉米也往门口走。

真激动，要见到少奶奶老公了。

8，

走到客厅，只见乔依双眸含笑，用比平时更柔八度的声音献着殷勤：“你回来了呀？肚子饿不饿？我让阿姨开饭了好么？”对面有个夹克男正在低头换拖鞋，头发根根上翘，显得杀气腾腾。“怎么家里那么多人？乱哄哄的，吵死人了，”他抬头，皮肤苍白，不大的眼睛里装着优越感的神经质，眼神从我们脸上一一划过，却并不停留。目中无人，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我们瞬间都有点尴尬，老曹和乔越堆起来的笑容僵在半空，我逗弄怀里的玉米，装作没看见。

“不是前两天和你说了么，”乔依继续软软地笑着，“请我堂姐还有一个朋友一家来家里吃个饭。”他皱眉：“是说今天么？那你们吃吧，我上楼睡觉了。”说着甩开乔依试图给他脱夹克的手，大步流星穿过客厅，沉重的脚步“蹬蹬蹬”地上楼，像要把什么不快狠狠地甩在身后。

我和老曹面面相觑，乔越一边冷笑一边摇头，三叔三婶尴尬地站着，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。只有乔依还是一派坦然，仿佛没事情发生一样，对我们笑着说：“我老公姜平。昨天出去了一天，可能太累了，一累就要发脾气，像个小孩子一样。”随后就嘱咐另一个保姆开饭。

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。乔依还是依旧满桌在引话题，可惜我们全都无心配合。吃到一半，只听楼上传来一声怒吼：“乔依，我的键盘呢！”乔依忙起身上楼，留下更尴尬的一桌人低头喂孩子。三婶可能觉得太不好意思，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：“姜平其实人挺好，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。”我们只好陪笑，她还要说什么，但音量越来越低，最后细不可闻。

好不容易等到乔依下楼，我们借口玉米要睡午觉，赶紧告辞。乔依也不留，只是笑着送到门口，说：“下次再来玩，或者我带糯糯来找玉米玩。”我答应着，回头招手让她关门，只觉得乔依的身形好单薄，无懈可击的笑容让人有一点感伤。

刚坐上车，乔越就恨恨骂道：“什么东西！让我跟这种人结婚，不如单身一辈子算了！”我加入进去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摩着乔依和三叔三婶的日常生活，声声叹息。老曹一直不言不语，这时忽然插嘴：“乔依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，比你们段位高多了，你们就不要瞎操心了。”我看他一眼，由衷地说：“老曹，我觉得我们两个还能吵架，真好。”

9，

乔依再一次联系我，是一个月后。她电话里并没有提起上次吃饭，只是问我第一次来我家看上的那颗红宝石戒指还在不在。“在啊，你可以再来试试，”我殷勤揽客。

“这是缅甸的红宝石，现在市面上已经不多了，”我看着戒指在乔依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流光溢彩，有种宝剑赠英雄的欣慰，“颜色已经很漂亮了，虽然证书只开到red，但你看跟那一颗vivid red的比起来，颜色其实已经非常接近了。但就是因为没有开到，所以价格上就非常划算了。切工是一流的，镶嵌上也非常舍得用钻，所以看起来绝对不止三克拉。”

乔依迎着光，望着手，露出满足的笑容。她的眼睛有剔透的晶莹，白瓷一样的脸在光影里，能看见微微的绒毛，有一派天真的欢喜。但正是在灯光下，我忽然发现她刘海下的额头有一点瘀青。我脱口而出：“咦，你的头上怎么了？”乔依愣了一下，立刻用手整理了下刘海，若无其事地说：“没事，前两天陪孩子玩不小心磕了一下。”我想到那天在她家的所见所闻，一时忍不住，问：“乔依，你真的快乐么？”

乔依望了我一眼，反问我：“那你又真的快乐么？”一直柔和的眼里忽然有刀锋般的锐利一闪而过，“你会问我快不快乐，其实就是在说，你觉得我不快乐。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快乐呢？因为你认为我不应该会快乐，不是么？”“我不是那个意思，”我懊悔自己的交浅言深。

她轻轻笑起来：“Vivian姐，你看，越越姐都三十多了，没有结婚，也没有找对象，我不会去问她是不是真的快乐，因为我知道她不愿意将就，她有自己的目标。Vivian姐你也是，我知道你先生是普通公务员，仕途不得意，你自己的事业也没发展得很好，但你想要更好的生活。但我也不会来问你是不是真的快乐。因为我知道你和你先生有普通夫妻的恩爱，当然也会有普通夫妻的烦恼。但你们为什么会想要来问我呢？”

我无言以对，只听她继续自言自语：“我谢谢你的关心，我也理解你是出于好意，所以我今天才和你说那么多。如果我跟你说，其实我跟姜平感情不错，我也很享受现在的生活，恐怕你也不会相信。但这么说吧，我不是无知幼稚小女生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每个人为了目标，总要牺牲一点东西。但什么东西最重要，始终是因人而异。”

10，

什么东西最重要，真的是因人而异的么？或者说，如果不处在当事人的位置，对他人的体谅，永远都是隔岸观火么？

乔越之所以起名叫“越”，是因为她那当小学校长的爸爸，求男孩而不得，于是对这个独生女儿一生严厉。指望女儿的优越，越过小镇，越过城市，越过所有有儿子的家庭。我出生普通市民家庭，童年平淡而美满，但中学时爸爸经不住妈妈唠叨辞职下海，最后婚姻名存实亡。我的青春期，便处在我妈“悔叫夫君觅封侯”的抱怨和自己一厢情愿对幸福家庭的想象中。而乔依呢？久病缠身的妈妈和老实无能的爸爸，清贫的家境和势利的亲戚。她从小要学习的，是怎样察言观色，怎样示弱撒娇，怎样和债主周旋，怎样借来一点医药费和学费。

就像一颗石头，做耳环，做项链，做戒指，配金配银配钻石，但最后，红的还是红的，绿的还是绿的，假的还是假的。

三个月后的某一天，乔越发微信给我：“你看到新闻了么？”我打开她新发来的链接，原来是一个八卦，说某三线小明星疑似人肉外卖，周旋于各富商和二代。“你觉得第二张图里那个男的像谁？”乔越问。照片像素低，人影模糊，但身高体型和上竖的发型，确实让我想到了一个人。“你说我要不要跟她说一下？”乔越很忐忑。发现闺蜜老公疑似出轨，到底要不要告诉闺蜜呢？真是终极难题。

午休时候，我打电话给乔越，和她说：“不用了吧，我觉得乔依不需要知道。”“怎么能不需要呢？这是原则问题啊！”乔越愤愤。“我觉得，乔依未必不知道，她也未必需要我们提醒她吧，”我一边翻着乔依最新更新的朋友圈，一边说，“或许乔依的原则和你不一样呢？”我的手机上，乔依正穿着比基尼，和小糯糯在马尔代夫晒太阳，三叔三婶穿着花衬衫，笑得一脸灿烂。听到乔越沉默，我继续说：“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影响到别人，我们也要允许不一样的原则吧。”

乔依正在马尔代夫，过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。椰林树影，水清沙白，可爱的女儿，美貌和身材，怎么看，都是人生赢家。她最新的朋友圈，是一套大牌项链，端坐在有大logo的高档首饰盒里，盒子底下，若有若无的，是专柜的发票。乔依配字——“谢谢亲爱的老公，你的惦记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。好爱你啊！真想马上回来亲亲你。下周见！”